有个人，职业是帮人去掉影子。  

没有了影子，小偷在光天化日可以轻易接近他的目标，杀手在晚上也不再害怕满月的辉光，医生可以更加专心地挥舞手臂给病人做手术，舞者能够更加纯净完美地旋转，政客们在频频闪烁的闪光灯下再也不用担心出现难看的阴影，还有那些害怕因为影子被人或虫子踩到而遭受诅咒的人可以重新大摇大摆地走进人群。

大部分人去掉影子只是为了美观，相比身型，他们觉得自己的影子总是不够完美——不是太短就是太胖，不是太深就是太浅。还有一些人忍受不了影子在一天当中的长短、形状的变化，这种无休止、不可捉摸的变化就像某种不断变形的抽象艺术造成的不安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每天都有各种理由的人找到离影人。比如，有一位先生，已经自由到每天赤身裸体在草地上打滚了，却仍不满足，一心想获得绝对的孤独。无法摆脱的影子破坏了他的孤独，使他的孤独不那么纯粹。 

总之，所有不需要、不喜欢自己影子的人都可以在离影人这里得到解脱。

离影人只需要对着想要去掉影子的人默读一段唇语，这个人的影子就会离开身体独自往前爬行，直到扯出一根线来，尔后影子会慢慢站立起来继续前行，这根线也会越来越细越来越淡，最后像筋一样被扯断。作为报酬，你需要把影子送给离影人。影子会自动跟着离影人离开，但没人见过离影人怎么收集保存别人的影子。按理说他也收集到了足够的影子，但他还是不断帮人分离影子，没人知道他要这些影子做什么。

这天，那位孤独先生又找了回来。他说他承受不了没有影子的孤独，每天找自己的影子找得发疯，他想要回自己的影子，否则他就要时刻紧跟着离影人并且强迫后者做他的影子作为报复。

不巧的是离影人还没有学会帮人找回影子的唇语，只好任由这位孤独先生跟着。为表歉意，离影人尽力表现得像影子，他穿上黑色的衣服，参照孤独先生的姿态动作，蹲下或躺下，沉默或癫狂，尽量装出一个影子该有的样子，有时候——比如孤独先生在熙来攘往的街头忽然站定的时候——他甚至不得不任人踩踏。

此外，作为一个全地形影子，离影人必须时时刻刻根据太阳的角度在地上、墙上、水上等各种环境下随时做出相应的调整（所有的姿态动作都需要精确的测算和完美的设计），直到孤独先生满意为止。

最麻烦的时候当属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各种光线在孤独先生身上制造出了比重瓣花花瓣还多的影子。所幸离影人自己的影子还在，有时候可以投机取巧借助自己的影子们取悦孤独先生。

阴天的时候，离影人只能远远地跟着孤独先生，但若是有一丝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他就得飞奔到孤独先生脚下。渐渐地，孤独先生觉得装成别人的影子更有意思，便劝退了离影人，自己专门去找那些没有影子的人装成他们的影子。

有鉴于此，离影人决定不再为人们去掉影子。有一天，他躺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一棵被虫蛀空的小树发呆。小树太痛苦了，它每天都透过影子看着自己瘦骨嶙峋、行将就木的身体。

离影人忍不住对着小树念了那几句唇语，谁知小树的影子竟也离开身体独自往前飘去，直到扯出一根长长的树根一样的线，这根线也会越来越淡，最后像筋一样被扯断。但小树的影子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离影人，而是自顾自地飘向远方，离影人追逐着那影子，直到那影子如同阳光下的水渍般永远而彻底地消失了。

他跑到树林里，一边疯狂念着那些唇语一边流着眼泪。森林的阴影像巨大的乌云被风之手缓缓移开。

阳光似乎从下到上穿透了一切，世界渐渐变得光亮起来，在山谷的深处，那些和人们分离了太久的影子从四面八方慢慢聚拢过来，手拉着手，一圈又一圈，如同河流围绕着石头、野兽围绕着火、孤独围绕着痛苦之核，影子们围绕着离影人开始了舞蹈。

而在那个无法躲藏和掩饰的时刻，离影人也分不清那些影子究竟是曾经的、被分离的、走失的、别人的影子，还是此刻的、自己的、仍在不断分裂幻化的影子。 

（20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