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我们要彻夜谈论玫瑰直到美丽的晨星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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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伞人

                                                   我要化成灰烬,把你的路铺平——题记


        “警察同志,我被这辆车压在这已经三天三夜了,你们若是觉得救我有违法纪或者不合情理什么的,那能不能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先给我一点吃的喝的?”

        送伞人继续向身边几个巡逻的警察乞哀告怜。

        “还是那句话,先拿出来户口本、身份证、暂住证,我们好进行立案登记,否则一切免谈。驾照、学位证、房产证之类的也可以,准生证、死亡证明估计你还没有吧?实在不行你可以拿出小时候得过的奖杯、奖状之类的——你昨天不是和大家说你小时候得了满满一墙‘三好学生’奖状吗?总之,你要证明你是你所说的那个可怜的送伞人,我们才能抬起这辆豪华越野车的左前轮,解救你可怜的左脚。”

        “好吧。我就接着昨天的继续讲,希望能帮你们找到对我有利的证据。但那个谁,请您不要踩着我的伞。另外,您能把我的椅子还给我吗,对,对,就是那把可以旋转的真皮老板椅。那可是羽留给我的最后的有力的信物了。

        “我14岁就离开老家到这个城市打工了。那时候镇上的电子厂还没有几家。我所在的那家电子厂生产加工一种电脑用的CPU风扇轴承,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精致的小玩意儿。工人们都在白光耀眼的组装流水线上整齐地忙活着,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戴着浅蓝色的工作帽。我为自己是一块即将投入他们的炭火而感到兴奋。趁车间主任不注意,我坐下来开始摆弄工作台上的小配件。后来,我被我表哥从椅子上拔了起来,烂白菜一样被扔到门口。再后来,我成了那个工厂的仓管,并且再也没有进过生产车间。据说我那天弄坏的产品价值数万,可我明明只拿起了一把小巧的十字螺丝刀。那把螺丝刀确实漂亮极了,透明的树脂把手,刀头镀着肉感的黑镍。

        “后来我才知道,那批货是他们当季度超额的残次品。表哥告诉我,那是车间主任给我开出的进厂条件。于是我白干了半年没领工资。我没有饿死,全要感谢表哥的照顾,他除了每天‘借用’室友的饭卡请我吃饭之外,周末的时候还要带我去市区的大超市请我吃香喝辣。那可真是个大超市,上下三层,除了飞机大炮航空母舰里面什么卖的都有。表哥穿着军大氅,一个人在食品区的角落为我撑出一个新天地,我只要蹲下去,果汁、绿茶、八宝粥都可以喝个饱。表哥每次都踢我,让我多喝一些牛奶,不要光吃华而不实的膨化食品。可我总是把薯片和虾条里的气放掉,捏碎之后往嘴里倒。我还爱干吃奶粉,有一次吃的太多噎住了,我拼命拽表哥,把他裤子都拽掉了。他看见我憋得通红的脸吓了一跳(他正在吃二层货架的火腿和牛肉罐头,三层还有进口的日本干脆面和韩国石榴汁),以为我乱吃什么过期的东西中毒了,慌忙脱掉大氅让我就地躺下,然后喊来了超市的一个经理。幸亏在他们赶来之前我进行了紧急自救——喝下去了一桶甜牛奶。于是他向经理要求赔偿,说他弟弟因参与该超市傻逼兮兮的试吃活动而食物中毒,现在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嘴角还冒着鲜牛奶般的白沫。他抱着我的头,眼睛里充满痛苦的泪,一边还在强调我可是他唯一的亲弟弟。经理吓坏了,经过紧急磋商,最后一人赔了我们一张一千元的购物卡。

        “表哥说踏破铁鞋无觅处,但此地不宜久留,真是纵酒狂歌快意江湖,又说购物卡要尽快销赃。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躺着的时候我已经拉在裤裆里了。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有乳糖不耐症,之前还以为是好东西吃太多我那贫瘠的肠胃不适应。此后我们再也没去过那家超市,表哥给了我一百块作为分赃。表哥……”

        “别再讲什么‘表哥’了,”有人打断了送伞人,“还是快跟我们讲讲为什么你的一只脚被这辆傻逼的豪车一直轧着吧。”

        送伞人皱了皱眉,露出苦涩的笑容。他干裂的嘴唇被新流出的血粘住了,以至于崩出来的字词有一股绝望的血腥味。

        “谁他妈给我弄点水喝喝?!有水喝,我就讲讲为什么我的一只脚被这辆傻逼的豪车一直轧着……”

        人群中传递过来一瓶眼泪一般闪亮的矿泉水,几经辗转,终于被送伞人捧在手里,送伞人边喝边哭,哽咽声慢慢充满了空瓶。

        “我说你快点,”小商店老板十分不耐烦地说,“我花一块钱可不是来看你喝水的。快继续你该死的故事吧。”

        送伞人重新退入那把黑色的真皮的可以自由旋转的老板椅里。椅子往后滑动,把他弯曲的左腿抻面一样抻直。他右脚蹬地,左腿再次弯曲,如此一来一回,左脚的麻木得以缓解,周身的血气也向嘴唇涌起。

        “四天前那场大雨,各位肯定也都亲身感受了什么是真正的暴虐。下午四点钟,当那座黑山一般的乌云从东南滚过来的时候,依我看,这座城市、人连同所有的活物恐怕全都要毁了。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从无数辆停驶的车里、燃烧的绿化带里、摇晃的天桥上、失血的玻璃大楼里,人们都伸出自己的脑袋,张开各自的嘴,任凭雨点儿滴进嘴里也不躲闪。雨水不咸不淡,仿佛人人都在享受老天爷赏赐的那一份应得的绝望。

        “没人能想到,王队长还在坚守岗位。他站在那个十字路口,指挥着已经瘫痪的交通。所有的小轿车都像是河里被毒死的翻着肚皮的鱼,漂在那里,时不时被垂死的信号灯驱赶一下,在波浪里往前挪动一公分。人行道上的人们都赤着脚,跑得飞快,仿佛在用溅起的高高的水花互相打招呼。到处都是被抛弃或失散的宠物,有沙皮狗、垂耳兔、仓鼠、鳄龟,甚至还有一条弯弯曲曲游向地下通道的黄金蟒。

        “下午六点钟,还没有被成功发动的车被救援队彻底放弃。桥洞里的水渐渐漫过了那辆越野车的天窗。我在心里替车主觉得可惜,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我正在去给羽送伞的路上。显然我知道伞的意义仅限于雨足够小,但只要下雨,不管雨大雨小人们都要给自己关爱的人送伞,大家都那么做,我还能说什么。尽管羽并不知道我要给她送伞,甚至她可能已经忘了我们之间并不愉快的几次见面,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乌云摧城,天降大雨,我干活的工地因为下雨而停工,我要给我喜欢的还在上班的羽送伞,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羽见了我,想必她也没什么话可说。那样最好,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像在悉心酝酿对我的甜言蜜语。当然,我没有见过她不说话的样子,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的伞已被大风捏碎,我像是举着一只剔骨的鸡爪,黑色的伞布贴在我脸上,把我的脸弄得黏糊又咸腥。此时,打伞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形式大于意义的事。我总是这样干事。

        “市老年游泳队的老头们换好泳裤一个接一个跳进新华路的时候,王队长还挥舞着他自制的交通指挥旗,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腰,他像是被河流腰斩的老树,在洪水里摇摇欲坠。他的哨子也进了水,吹出来的哨子咕噜咕噜的。路上连一个人都没有,他却像救世主一样不停打着直行和左转弯的手势,看来他也在干一件形式大于意义的事。

        “游泳队的那帮老头们在浑浊的水里扑腾的时候,我和王队长都被他们搞笑的泳姿所吸引,我们甚至放下了各自的形式大于意义的事,在迷蒙的雨里不时对视彼此。老头们开始围攻那个没顶的越野车,我们都没有说话,眉来眼去中,我们为他们的愚蠢行为感到惭愧,并且不断调高自己脸上笑容的亮度。直到老头们从砸碎的车窗里拽出一具看起来还很柔软的尸体为止。王队长发疯一般向那具被举起来的尸体跑去,但他忘了自己在一条一去不回的河里,他一路跌跌撞撞,像一艘失控的摩托艇。他想从老头们手中夺走那具尸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仿佛花光了一辈子的力气才救出它。于是他们猛地把他推倒在水里,还骂他是‘疯子,神经病’。

        “我觉得这些老头太过分了,因为骂一个真正的疯子神经病‘疯子,神经病’也是一件形式大于意义的事。老头们骂够了,把那具柔软的尸体抬进了刚刚停稳就迫不及待开走的救护车里,然后继续骂已经回到十字路口耍旗子吹哨子指挥交通的王队长。此时,我已经爬上了路边的一道铁栅栏,我用一只手紧紧攥住羽的伞,另一只手抓着一根铁栅栏,身体往前倾斜摇摆着,带着浑浊的忧伤地看着我那丢进滚滚而去洪水里的破伞……他们走过我脚下,掷给我几个冰雹一般的字,‘疯子,神经病’。”

        巡逻的警察们不停地摇头,被驱赶的人们陆陆续续走出他的故事。

        “我早知道那尸首不是你的,你的尸首在我心里安然埋着。我冲过去只是因为尸体吸引了我,雨里的尸体有一种青橘子一般的清香。那天我抱着你走过我们的家,你温热尚存的身体忽然重了很多,我抱着你,但仿佛我才是尸体。当雨像沸水一样淋在我们身上,你身上散发出一种青橘子的香味。今天这场雨很像那场,我还想再抱着你走过大街小巷,走过我们的家,走过撞倒你的那辆小卡车。

        和你不一样,那个年轻人还笑着,身体像刚从冷库里抬出来一样凉,胳膊固执僵硬地扬着,像是要敲碎雨幕逃往干燥彩虹的山巅。你死的时候是一定是哭着的,至今我仍听得到你怨恨的抽泣。今天这场暴雨也是你的眼泪。你的恨是咸的,蜇得我无处可逃。或许我不应该逃,水应该继续往上涨,漫过我的罪恶,熄灭我纠结盘缠的生死惶惑。

        我死了很多次,每次都被他们救过来。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世上这些人怜惜我,而是你在幽冥中拒绝和我相见。我只好像鬼一样继续在这样的雨里徘徊。我从一场雨里直接走进另一场,天一晴我就把自己灌醉,直到下一个雨天才醒来。

        你不是经常在晚上问我还活着干什么吗?我告诉你,我活着还有别的意义。你今天看到了吧?这么大的雨,追杀我的大雨,灭亡城市的大雨,只要我在路口指挥,就没有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十几年了,这个十字路口没有再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可是就在刚才!因为我的失职,在我的辖区发生了第一场惨剧!那个小伙子,临死的时候还笑着!刚开始我还以为游泳队的老头子们偷偷去捞车里的东西,谁知道那个时候爱笑的小伙子已经淹死了。

        要是怪的话,都要怪那个叮在栅栏上的年轻人,他一直对我痴笑,好像在鼓励我的所作所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鼓励。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货,别人都喊他“送伞人”,刚开始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后来才知道,他每逢阴天下雨都要到路口的大厦上给一个女的送伞,把自己系在那个栅栏上迎风痛苦一番,比我的风湿痛来的还准。但他从来不上楼,顶多在那栋玻璃大厦的停车场上徘徊掉整个下午。

        那个女孩我也见过,跟我们的女儿差不多大。对了,我们的女儿现在可乖了,她虽然从不来看我但总是给我寄包裹,里面有保暖衣、帽子、蜂蜜和药。她给我寄的药我都按时吃。但我从来不吃我那些老同事们给我的药,医院里开的药我也不吃。他们总觉得我有精神病,觉得我傻,但只有咱们的女儿知道他爸爸有多聪明,聪明到除了她给我寄的药谁的药都不吃。每当我吃了药,我都想跟你说些什么。好了,天又开始下雨了,我要去上班了。”

        “我第一次见到羽是在她家的饭馆里。那时候我跟着表哥在工地干粉刷,整天刮腻子刷乳胶,又脏又累,工地食堂伙食太差,他就经常带着我去羽家开的小蒸菜馆吃饭。羽家的蒸菜实在是好吃的很,但月底的财政危机不断提醒我们菜不能多点。好在她家的米饭不要钱,管饱管够,通常我们俩只点一个菜然后每人至少要吃六碗米饭。那天老板续米饭的速度有点慢,我和表哥都刚刚吃得半饱,表哥急得直敲桌子。不一会,老板爸爸把羽打发出来了,她告诉我们爸爸说今天的米饭都卖完了。表哥听到‘米饭都卖完了’就把手里的筷子往羽小小的白白的脸上猛一扔。一粒米饭粘到了她美丽的头发上,她恨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痛苦地捂着脸往后厨跑去。我对表哥说我吃饱了。表哥不依不饶地对着后厨骂,说再不上米饭就把饭店砸了。不一会,老板端着满满一钢精锅米饭疾步向我们走来。表哥打了一个响指,再次向我炫耀了他混社会的威风,但他明显低估了一个的饭店人的尊严和决心。老板把满满一锅热米饭扣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刚刚抽出了一双新筷子拿在手里,脸上自信满满像一位资深的成功人士。

        后来我的表哥就成了一个秃子。虽然他以前在工地从来不带安全帽,但现在他成了最遵守安全规定的人,去厕所拉屎的时候都要带上他黄色的安全帽。但安全帽并没有让他变得安全,他反而变得越来越危险。有一天他从工地顺出来一大桶松香水,偷偷藏在我的床底下。我问他弄这个干什么,他说留着以后给我回家娶媳妇刷新房用。我感激地看着他,心想他真是我的好表哥。谁知第二天晚上松香水就不见了,然后我就听说了羽家饭店失火的事。那时候距离我第一次见羽已经好几个月了,我心里却还是深深想着她。但我一直没有勇气再去见她一面,因为我有一个去厕所拉屎都要带上安全帽的秃子表哥。趁此机会,我飞快地跑到了蒸菜馆。路口停着两辆鲜红的消防车和一辆闪着耀眼彩灯的警车。蒸菜馆的门脸被烧得黢黑,招牌也耷拉下来,老板坐在马路牙子上,手里还捧着那个一级精品钢精锅。我害怕里面装满的是热腾腾的大米饭,转身就跑。谁知老板还是发现了我,他向警车大声呼喊了一声,然后端着钢精锅向我奔来。我边跑边哭,我哭一是因为可怜蒸菜馆的老板,小饭店没有了,他刚才坐在那里一直在抹眼泪呢,二是因为我害怕被追上以后的自己和表哥一样变成一个每天都要带着安全帽的秃子。我看见街上花花绿绿的店铺都在飞快倒退,人们的脸也越来越模糊,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只要一直跑下去,就能在不远的地方再次碰见羽。终于,老板抓住了我,当他愤怒地举起钢精锅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完蛋了。我闭上了眼睛,羽在我耳边轻声说,今天的米饭都卖完了。

        “半锅清凉的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跟小时候在小伙伴面前第一个跳进初夏的河里一样畅快。所以被扔进拘留所里之后,我没有再哭。再后来,我被允许见了表哥一面,表哥说只要我认罪,那么我私自偷拿工地一大桶松香水的事他就帮我摆平,因此我出去之后,还可以回到那个工地继续刮大白。他说完之后脱掉了自己的安全帽,我看见他头上的坑坑洼洼的疤瘌好像猛兽啃过的苹果。我有点后怕,我理想中的岳父对我还是手下留情了。再后来我就被关进了少管所,在那里我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个在无证驾驶时闯红灯撞死了人,大家就给他取外号叫‘红灯’,又因为我们都是在即将年满16的时候被抓进来的,所以我们之间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就这样,很快我也有了外号,形象又写意,我也挺满意,就叫‘火娃’。他每天都跟我讲述他对自己撞死人的无限后悔,为了安慰他,我也不得不跟他讲述我作为一个纵火犯的后悔。每天在学习法律和写忏悔书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那个男人太可怜了,他抱着他老婆的尸体走遍了大街小巷,最后被医院的人打昏了才夺下来,火化的时候他把火葬场闹得都快要停业了,因为他把自己的手和他老婆的手用铁丝紧紧捆扎到了一起。然后红灯闭上眼睛低下头,开始用力抽自己嘴巴子,通常抽到50多个他才会停下来。我说被我烧掉的蒸菜馆里的菜实在是很好吃,我仅仅因为女服务员上米饭慢一点就把人家的店给烧了,我实在是乌龟王八蛋,我死了应该下地狱进油锅。然后我也开始打自己嘴巴子,但我通常只打到20多个就疼得停下来。后来打嘴巴子的阵容又得到了进一步地扩大,我们宿舍进来了一个涉毒的“嗨哥”,有一次嗨哥无意间发现了我们私密而独特的忏悔方式,当即被我们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说他比我们俩加一起还要混蛋一百倍。他因为吸毒把家里的家产败得差不多了,又跑去跟人家贩毒,为了摆脱父母的监管,他居然偷偷给父母下毒,现在爸妈都在戒毒所强制戒毒。说完,他发疯似的开始打自己嘴巴子,他那癫狂的状态好像刚溜了冰。后来我们才知道,不是别的,他那时候正是毒瘾犯了。但我们发现的有点晚,教官已经把我们扒光了在冬天的大风扇下吹着,他不停地调大风扇的档位,还用水瓢往我们身上泼水。他想知道嗨哥把白面藏在哪里了,为什么嗨哥想什么时候嗨什么时候就能嗨一下。终于,嗨哥扛不住了,招了,说都藏在包皮里了。当时我心想,这他妈包皮得长到什么程度才能藏白面。还没等我想明白,教官一瓢凉水泼了过来,让我们几个把包皮都翻过来检查一下。这时候我才发现,真正悲剧的是我,我不仅包皮过长,还有点包茎,怎么撸都撸不开,套弄了半天,红红的,像抹了辣椒一样热烈。

        “你们都猜对了。红灯就是王队长妻子那场悲剧的肇事者,但你们一定猜不到下面发生了什么事。红灯出去以后,开始极力打听王队长家里的情况。当他得知王队长已经因此彻底疯了之后,他下决心要默默守护他可怜的女儿。于是他重新在这个城市找了一份工作,不断寻找着向她赎罪的机会。刚开始,他能找到的工作只有开车,他能赎的罪也只能是不去打扰她。她无论如何都注意不到他,这甚至与他无关。父亲的蚌壳像裹紧一粒沙一样把她裹在肉里,她因此日渐枯萎。直到那天,她去雨里把发疯的父亲从众人如雨的嘲笑声中往家里拉,却被父亲打翻在地,父亲骂道母亲都是因为坚持去接她才会出事的。可是他忘了,她那时候根本不在家。而母亲之所以慌慌张张地过马路都是因为他没有按照约定去送伞,母亲在慌乱的奔跑中带着愤怒,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个三番五次言而无信的赌徒,做好了回家和他大闹一场然后再次委曲求全的准备。她像她的母亲一样在雨里边跑边哭,散发出青橘子的苦味,在同一个路口她却跳上了红灯的车。她要红灯不顾一切带她走,去哪都行,她还说既然他一直默默关心并喜爱她,就应该把她带到一个足够远的地方,远到一去不返,远到无路可回。于是红灯一直把车往北方开,一路上闯了不知道多少红灯,直到她的吻让他阵脚大乱,他不得不拉上手刹把汹涌的命运紧急停泊在荒野的路边。”

        “你够了!”小商店老板把一瓶新的矿泉水扔到送伞人怀里,生气地对他说,“你这个人还真是倔,你早点把故事说完,早点感动众人或者早点获得大家的谅解,你不就早一天获得自由吗?”

        “自由?要么我已经获得,要么我永不可触。我从少管所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表哥诉苦,跟他讲了我们组队打嘴巴子的故事,并且希望他能带我走向人生的正道和事业的巅峰。表哥说想进入上层社会可以,但我得先搞一身像样的行头。路上我问他去哪家店我适合什么类型的衣服,他没有说话,带我走进了一个带后院的高档小区。他指着晾衣杆上白衬衫和牛仔裤问我喜欢哪一件,我说都挺喜欢的,他有点不高兴的说只能喜欢一件。于是我指了指那件雪白的衬衫。表哥一个箭步冲上了院墙,紧接着一个托马斯回旋翻进了院子。我接过白衬衫,陶醉在那纯洁的白光中,有人从楼上忽然丢下来一把伞,正中我的腰眼,表哥对我大喊,跑!

        “我们在王队长的路口跳上了一辆公交车,表哥照例把一块钱纸币撕成两半,然后搓成两条扔进投币箱。车拐弯的时候,看到王队长在执勤,我就知道天要下雨了。我坐在座位上看着被阴雨恐吓的城市瑟瑟发抖,不禁撑开了那把蓝色的伞。表哥说神经病快收起来,我说你为什么总是把好好的一块钱撕烂。他甩手给我一个嘴巴子。我又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那样换一大把硬币装在兜里,坐一次车就投一个硬币。他甩手又给了我一个嘴巴子。我还问你身上的白衬衣是不是也在那个小区顺的。他没有再打我,而是低下头帮我叠那件雪白的衬衫。其实我还想问他羽现在怎么样了,但我估计他也不知道,于是我默默地收拢起那把伞,轻轻放在他腿上。下车的时候,我推开表哥,艰难地挤向前门,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往投币箱里塞了一枚硬币。我欢快地跳下车,手里紧握着我的伞,心里想着暖暖的羽,心里十分满足。表哥脸黑的像猪肝,恨铁不成钢地甩了我最后一个嘴巴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表哥。他大概彻底放弃了我。我换了一个工地,继续刮大白。工友们来自五湖四海,干过的工地也形形色色,但大家都喜欢我刮的大白。他们说我干活仔细,心无旁骛的样子好像在刷新自己的房子。他们干起活来毛毛糙糙的,水泥沙坑都是一遍就过,打砂纸比擦屁股还快。而我一旦拿起腻子板和刮泥刀就开始想象,我刮的是羽家的小蒸菜馆,就是那个被表哥纵火的可怜的小饭店。我先从门脸开始刮起,把那些被松香水烧焦的石灰一点一点戗掉,刮上新的腻子,再把店内的墙用最好最白的乳胶喷一遍,顺便我就着梯子把房顶那个污浊油腻的吊扇扇叶也擦一下,后厨被油烟熏黑的山墙我也要帮她刷一遍。最后的最后,我还要自己掏钱把那耷拉下来的招牌重新装上去,好让我理想中的岳父好好地当他的饭店老板,让羽好好地当她爸爸的服务员。我每天都这样想着,刮了一间又一间的大白。我的老板也很喜欢我,他说我刮的大白是全城最好的大白,他每次来到工地检查工作总是先让我在他真皮的车座上坐一会,他和几个带班的在我刚刚刮好的毛坯房里谈事情。我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他总是递给我一包烟,然后笑着问我会不会开车想不想给他当司机。每次我都是笑着说不会,然后为他把车门关上。晚上,我把自己的铺盖卷在接近顶楼的房间打开,在万家灯火照不到地方,我抽着老板的烟,望着别人的星星,想着我的羽。

        “有一天晚上,我从楼上的窗户上看着楼下的工棚发呆,直到最后一盏灯熄灭,我也没能成功睡着。因为今天白天老板来的时候没有让我到他车里坐一坐,老实讲,我有点想念那个真皮座椅。坐在上面,把空调打开,尽量把座椅躺到一个舒服的高度,透过褐色的车窗看着刮好大白的整装待发的一幢幢楼房,确实有一种一切尽在把握的感觉。但老板没让我进去是有原因的,今天的车里端坐着一位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孩。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我感受得到他对我深深的不屑和厌恶。因为我才隔着车窗看了她一眼,她就把头扭到了方向盘里面。我为自己的多情感到可耻,我为自己的背叛感到愤怒,进而我决定用彻夜的失眠来向羽忏悔。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全心全意,哪怕处在黑夜一般的暗恋阶段。在我的忏悔之初,羽为我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她一边招呼我吃菜一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在我的忏悔之中,羽忽然掏出自己的奶子认真地问我,饮料是要喝牛奶、果汁还是她的奶,我慌忙说都可以。在我忏悔的最后,羽逼着我把她肚子上喝洒的牛奶舔干净,我感激地站起来,紧走几步,把自己的下半身扔向没有玻璃的窗台,畅快地把自己的牛奶抛洒给这个嗷嗷待哺的城市。我经常这样忏悔。

        “平日里我忏悔完多少都有点睡意,但今天完全不同,我更加精神了。我走出房间,走进对门的一户,再走过竹排搭筑的脚手架,走进相邻的一幢,一间又一间地穿梭,一幢又一幢地徘徊。我以为我刮了很多大白,可是我发现,相比这个工地的众多房间,我刮过大白的房间少得可怜,相比这个城市的众多房间,我刮过的大白屈指可数,相比这个世界的众多房间,我简直从来没有刮过大白。月光从破破烂烂的安全网照进来,我迷失在别人刮的大白的房间里。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模模糊糊听出来是在‘抓小偷’。我回想起来老板今天和工头们商讨了近期水电班丢电线的事,老板听说前天夜里又丢了十捆4平方的电线,气得直骂娘。我想只要我能帮老板抓住偷线贼,他就会允许我在他的工地刮更多的大白,只有刮更多的大白,才能不断减轻我对羽的歉疚。我听见围捕人群杂乱的叫骂声渐渐将偷线贼平稳而有节律的爬楼声围困到我每日忏悔的那栋楼。我急忙从墙上扒拉下来一块空心砖,在楼梯口埋伏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手里的砖紧张地掉了又掉。终于,脚步声在我耳边消失了,我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因为砖头又掉了。偷线贼问道:‘你会开车吗,你想不想给我当司机?’我一听是我很熟悉的声音,借着月光,我看见我的老板一只胳膊上套着三四卷电线,像练铁线拳似的。我慌忙把老板迎进我临时的房间,把电线藏在毛坯的洗手间,让他躲在我地铺的被窝里。把抓贼的工友打发走了之后,我慌忙握住我老板的手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板说他最近缺钱缺的厉害,几个项目资金链短缺好几千万。我连忙问他多少电线能卖够几千万。他的泪顿时下来了,他说这电线都是他自己的钱买的,也许就是因为买了太多该死的电线他才会这么缺钱。他自己偷自己只是为了寻找刺激来减压。我则告诉他我都是通过忏悔来减压。他说他羡慕我们这种晚上可以睡着觉的人。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没坐他的真皮座椅我失眠的事,看着他冉冉睡去我的倦意也涌了上来。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老板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晨雾从窗台一大团一大团地涌进来,看不见平日对面的高楼,我像是夜宿山顶忽然醒来的登山人。我却在卫生间发现了梦的伪证,那几卷电线像是枯萎的冬眠盘蛇。下午老板又开车过来了,工头们向他汇报了昨晚的事。老板再次破口大骂偷线贼。老板看见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让我坐进他的车里。我在车里如坐针毡,心乱如麻,因为我忽然发现旁边扭头坐着的墨镜女不是别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羽!我想一定是我昨晚对羽自诉衷肠的一番话语感动了老板,他动用自己无穷的能量为我安排了这一切。甚至他已经为我向羽和我理想中的岳父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只要我留在他身边继续为他盖的房子刮大白,他就会允许我和羽永远在一起。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我的老板真是个好老板。从她说今天的米饭都卖完了开始,到我的表哥成为一个秃子,再到我在少管所艰难地为教官剥开自己的包茎,我没有一天对她不心怀愧疚。即便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一生只要足够幸运,幸运到让我看见她,我同样也会一生心怀愧疚。她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在世间安然端坐,即使她一生都在等待他人,我心中的泉眼也会不断地涌出愧疚的泉水。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我不再是她的夜空繁星下一个普通的仰望者,我也闪耀着些微的亮光,因为我是这个城市大白刮的最好的人,好到任何一个工地老板见了都要请我到他的真皮座椅上向我致敬。我这样想着,老板已经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直接把坐在副驾驶的羽的脸扳过来,眯着眼睛,把自己红通通的大舌头粗暴地塞进了羽粉红的小嘴,他的胡子把她的脸磨得刺啦刺啦的,嘴里也吧唧吧唧地响个不停。我气得一口气爬上了我22层的房间。我在楼顶第一次感觉到我日常生活的地方空气原来是如此稀薄,我疼得像是一块被一根残暴钢钎捣碎的空心砖。我以前一直是一个干坏事的倒霉蛋,为什么现在成了一个连坏事都干不了的倒霉蛋?我瞥见卫生间的那几卷电线,下了决心和老板鱼死网破。我看准了楼下的一个无人的工棚,把那几卷电线依次抛了下去。工棚坍塌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系好安全帽,大步走上人货电梯,背手跨步,昂首挺胸,尽量为众人营造一种大英雄从天而降的即视感。我走到老板的车旁,拉开车门,指着他对大家说了昨晚的事。结果几个带班的一拥而上,把我摁倒在老板脚下,他们都责怪我太不地道,老板平日里对我一个刮大白的这么好,我却监守自盗,还妄图栽赃陷害。大家对我不睡工棚而睡楼顶的事恍然大悟,还有不少昨晚抓贼的工友作证,说看到我昨晚睡觉时候搂着好几卷电线。还有人说前几天好像有人在楼上烧电线剥铜丝,弄得整个工地一股塑料皮子味。羽也从车里下来,她冷笑着说我就是那个仅仅因为米饭上的慢一点就一把火把人家饭店给烧了的混蛋,她还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像我这种垃圾还能在这个城市活着。老板则大发慈悲,说看在我大白一直刮得不错的份上,这次就原谅我,但以后再也不要在他的工地出现。他还会通知他能通知的工地,把我拉入禁止刮大白的黑名单,我永远都别想再在这个城市刮哪怕是一个平米的大白。

        “后来呢,你就这样失业了?……且慢,你的左小腿好像已经发黑了,你确定你不需要一只义肢小腿吗?我厂最新产品,高级金属部件,液压自锁。”义肢推销员蹲下来查看送伞人的小腿,诚恳地说,“现在定制不仅买一送一,还提供免费上门安装服务。”

        “算了吧。依我看,我走不了并不是因为腿的原因。如果还有可能,我才不会像以前那样傻,只在这栋楼下空虚地徘徊。如果还有可能,我要用这双生来就短人半截的腿一步一步走上这栋大厦,推开羽办公室的门,把伞递给她,告诉她外面下雨了,其余什么都不说转身就走。我最接近这栋大厦的那次,我的一只脚几乎已经跨进了那扇玻璃自动门,但不知为什么,大堂的两个保安突然冲出来,一把几乎把我推到马路中间。我问他们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他们说我不仅有个秃子表哥,我自己还是个可耻的偷线贼,所以马路中间任意一辆小车都有把我撞飞而不用停车查看的权力。我这才意识到在老板把我拉入刮大白的黑名单之后,羽把我永远拉入了这个城市的黑名单。成千上万次试图进入那栋大楼的失败使我隐约明白: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可能见到羽了。所有的好心人也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羽已经成了一位高贵的、冷酷的、不可接近的女人。后来我才一步一步确认,她同时抛弃了我和赏识我的老板,升级成了我老板的老板的女人。为了报复我,她甚至动用自己的美貌和金钱买通了这个城市所有的门卫和保安,没有她的允许,我没有权力进入任何一幢大厦。

        “后来我反省了以往的人生,明确了今后的目标,那就是想方设法进入这栋大厦。只有进入这栋大厦,我才有可能把我的伞送给羽。我去了蒸菜馆,发现店和老板已经都不在了,那里成了一家水果店。老板正在用旋刀削一个菠萝,大概是削的太深伤到了老板娘的心,她于是伸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他没有其他多余的反应,笑笑看看她。这一巴掌却打醒了我,啊,这个温柔的水果店老板就是和我一起打过青春嘴巴子的红灯啊,想不到的是,他至今还继续着我们打嘴巴子的忏悔事业。他也认出了我,把我迎进店里,向他的老婆介绍我,说这就是和在16岁时和他一起救过火的小英雄火娃。我吃了一惊,原来我们命中最好的十年就这样匆匆而过,一去不返了。而我却和羽连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都没能实现。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还好,她的伞还在,那这一切就不算太糟。他还说我勇敢地从火场救出了一个开饭店的老头,仅仅因为这个老板菜做得好吃米饭上得及时。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店里的墙,这里的大白竟然已经被别人刮了,但墙心的腻子高低不平,边角处也已经有涂料脱落,这让我感到伤心。我告别了红灯,低声告诉他不要靠近羽所在的那栋大厦,他嗯了一声,说不要紧,他已经疯了,然后顺手给我抓了几个青得发黑的橘子。

“青橘子让我想起王队长,想起雨里悲剧的味道。所以我把它们揣在兜里,直至腐烂。我继续往前走,顾不得看一路的风景,因为我已经得知了我理想中的岳父的新地址。得知他已经转行开了商店,而我却没有到场祝贺,我对此感到愧疚。远远的,我看见他老人家正在搬一袋大米,我慌忙过去搭把手。他扭过头,看见我吓了一大跳,那一袋米掉在我脚上……”

        “和今天这种情况一样吗,你被一种你注定无法移动的重物囚禁在大地之上?”拿着扫把的环卫工人问道,但他似乎并不需要送伞人的回答,继续自言自语说,“但你不能再召唤更多的人来听你的故事了,你看看这一片的卫生状况,好像一万个有随手乱丢垃圾习惯的人在这等过同一班火车。”

        “情况是一样的。但您能不能不要把那把伞扫进您的铁簸箕?是的,我从这里出来以后还用的到。我理想中的岳父满脸错愕地看着我,他摸了摸我的头,转身走向门内的那个钢精锅。我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我想起表哥用筷子不断敲着饭桌的那天,羽一直背向我们在靠近后厨的账台上趴着,她一动不动,任凭傍晚的阳光和厨房的雾气将她环抱。她那天一直无所事事,唯一的等待好像就是我理想中的岳父的呼唤,然后把酝酿已久关于米饭已经售罄的残酷事实通告我和我头发旺盛的表哥。她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眼里含着清冽的泪,仿佛米饭售罄和我非要吃够五六碗米饭都是很大的难以承受的罪一样。很快,我理想中的岳父又端着那个钢精锅来了,他猛地把它摔翻在地,一脚踏扁,就像捡破烂的人踩扁一个巨型易拉罐一样熟练。他问我想吃米饭吗,又说反正他再也不会做米饭了。我的胃忽然产生一种今生今世再也不用进食的错觉。然后他就告诉了我表哥已经死了的事。

        “他告诉我,我的秃子表哥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工地上东晃西荡,有一天终于像我一样幸运碰见了那个赏识我的老板。我的老板同样也很喜欢他,大概因为他连上厕所都要带着那个萌化人心的黄色安全帽。很快,他也发现了我的老板喜欢在晚上大练铁线拳的秘密,表哥当然更精于此道。这么说吧,我们整个镇子装修房子用的电线都是一个牌子。油漆也是。那天晚上,我的老板准备干一票大的。因为这天工地来了一大批即将布设的主线电缆,一大盘一大盘像引诱人的巨蟒一样盘在那里。那是个注定没有月亮的夜晚。老板自己亲自把一辆厢式大货车精准地停靠在后门摄像头的盲区,然后跳下车来,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铁门,唤出我那摩拳擦掌的表哥。他们一共装了7盘。表哥像春耕的老汉一样,推了一卷又一卷,因为老板告诉他,只要顺利装上车,顺利上了高速,甚至连这辆厢式大货车他都可以一起开走。第8盘的时候,表哥对着身处东方的老板露出了朝霞一般灿烂的笑容。汗水浸透了他的帽带,那顶疲惫的安全帽终于滑了下来,表哥眼前瞬间凝结了这个城市天亮之前最后一滴黑暗的露珠。他一时间失去了洞察这个城市的伟大视力。于是,每个直径2米多的8盘电缆从装卸板上依次滚了下来,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他身上壮烈地奔跑,散开的电缆则像冬眠乍出的蛇一样将他撕咬。后来我的老板,或者说我表哥的老板因为工地安保漏洞获得保险公司一笔不小的赔偿。而我的表哥则因为头被彻底压扁了,而无法再次正确地戴上那顶他喜欢到连上厕所都要戴在头上的黄色安全帽。

        “我问我理想中的岳父他是否已经原谅了我那个再也戴不上安全帽的表哥,他说他从来没有恨过我的表哥,他长久以来所憎恨的只是他自己那无法根本改变的命运。他和自己年轻的爱人很早以前就来到这个城市,从卖豆腐脑的小摊做起,后来终于有了自己一间门面。由于房子太小,他们只好在后厨的上方搭了一个悬空的简易窝棚,晚上两个人就钻到里面睡觉。每晚都是他先爬上去,然后伸手把她拽上去。直到她怀孕的时候他还是每天那么拽她,有一次甚至把她拽得脱了臼。那时候后厨的活鸡总是在半夜扑腾翅膀企图逃走,不断有羽毛从下面飘上来。她问他什么时候才不用听这些鸡在夜里打鸣,早晨也不被这些讨厌的鸡毛糊在脸上。他说大概明天吧。明天也许就会有客人点一份炒鸡,在这吃或者打包带走那些他们不需要的鸣叫和羽毛。后来,那些烦人的鸡就越来越少了,因为她病得很厉害,需要吃很多鸡才能恢复体力。再后来,半夜的鸡鸣声又密集起来,因为再也没有人吃那些鸡,羽又太小,还啃不动任何一小块鸡骨头。他先是把自己的女儿塞进炒菜锅上面的窝棚里一整天,后来每天夜里像拽那吃了无数只鸡的女人一样把女儿拽上去,她就这样被越拽越大,头发和眼睛濡染上烟火的黑色。再后来她自己终于能爬了上去,她像她的名字一样,轻巧、无知、向上。她无忧无虑地飘荡,直到那天,第一次被一双陌生而沉重的筷子击落。

        “我问他我能不能借他的名义进入那栋大厦,以便顺利把随身带着的这把伞交给她。‘绝无可能。’我理想中的岳父明确告诉我。他说他自己都没有获得进入它的授权,何况我还随身带着这样一把危险又无用的伞。我告诉他,不管身处何处,下雨的时候,人人都需要这样一把伞。他则认真地告诉我,别人需不需要这把伞他不知道,但她是真的不需要,因为那栋大楼密不透风,每天按时来接她的车子也都坚固无比,伞和雨对她一样都是毫无意义的事物。我告诉他我不相信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进入那栋大厦,然后让她明白她其实有多么需要这样一把伞。我理想中的岳父失望而心疼地看了我一眼,弯下腰,将我脚上的米袋扛在肩上,像扛着一小只温热的猎物一样走进了自己的小商店。我自己在那又站了很久,我第一次发现,原地不动要比四处寻找能够得到的更多。还有,大部分人都在以行走的形式原地踏步。我在那一动不动的三天三夜里,我理想中的岳父像这一次一样对我照顾有加,他也给我递水送饭。哦,忘了告诉你们了,这些天每天都来准时给我送一瓶水的那个小商店老板就是他。他把从他的小商店门口把我劝走的那天这样告诉我说:‘你也看到了,不管你在我门口监视多久,你都不可能看到她对我的一丝关心。’”

        “原来那个焦虑又暴躁的小商店老板就是羽的尊父啊。实在是看不出来,羽竟然有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老父亲,我们还真以为她的美貌和地位是与生俱来的呢。”从救护车上下来的白衣天使说道:“但你的左腿已经没救了。整条腿。你千万不要误会,没有人受到羽的胁迫,包括那些对你只有诅咒而没有同情的人们,那些刁难你的警察、明知故问的路人、毫无眼力的义肢推销员、冷言冷语的清洁工。但即便我们把救护车已经开到了你腐烂的湖边,我们也没有打算往里面撒哪怕是一小把用来消毒的生石灰。因为从你的心底没有泛起哪怕一圈涟漪的忏悔,你自己像湖底顽固又自负的磐石,无可救药。你之前所有的讲述都故意偏离了故事应有的核心,不得要领。实话告诉你吧,那个孩子是我们出勤救治的。我们到的时候,孩子因为失血过多已经休克了。在救护车上,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你第一个剥开自己的胳膊要给孩子输血。直到那时候,我和同事们都还以为你就是孩子的父亲。我们为你慌张的勇敢而感到自信和骄傲,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你,甚至连连闯了十几个红灯的司机都时不时扭头,不断用急刹车和狂鸣笛来向你致敬。在我们到达之前,你几乎做对了所有的外伤急救,止血、包扎、固定都做的很专业,一路上你还不断用你父亲般温柔而又心焦的声音呼唤那个即将在天河迷路的孩子。救护车还没停稳,你就招呼着护工和你一起把担架抬下去,然后直奔抢救室。不管你去挂号还是去科室,都显得那样熟练,好像你在过去就早早将这一切演习过。你把自己的银行卡扔给划价员,说卡没有密码,卡里有43280块钱,还让他们尽管刷。什么样的人会时刻铭记自己卡上的现金数额,并且不为它设置密码呢?当你回到抢救室门口的时候,看到主治医生不断摇头叹气,你瞬间又完成了从伟大父亲向职业医闹的变身,你好像对这个医院的一切又一无所知了,你拼命拍打亮着‘手术中’红色字牌的大门,大声嚷嚷说要时时刻刻陪在这个孩子身边,无论手术刀从他头上哪里划过,也都要把你头上相应的位置划开。医院的人群开始被你所吸引,走道上拥挤着质疑和愤怒的眼睛,人们还以为孩子已经因为我们的失误而没救了。不一会儿,好事的媒体也拎着摄影机、摄像机、录音笔来了,他们又是拍照又是采访,但可笑的是,到最后恐怕他们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英雄还是混蛋。

        “看到围观的人群,你变本加厉地在那打滚撒泼,不断说着什么一定要把孩子救活,否则一定要把这里一把火烧了之类的疯话,你还不断强调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以前干过不少这样的事。不一会,你又盯着医院四周的白墙胡言乱语,说什么我们那大白还是小白刮的太差,你可是全城大白还是小白刮的最好的人。说完,你消失了一会,好像去了趟我们对面正在装修的精神科大楼,然后你就那样目中无人地拎着一桶石灰还是水泥过来了。没有梯子你就站在围观的人群肩上,没有抹刀你就用别人不断递来的大屏手机和平板电脑,终于你和那群已经发疯的人群一起,把整整一层楼刷新了一遍。当你刮完最后一平米的时候,我们忍无可忍的院长终于亲自上阵,把你从人梯上拽了下来,像对待一个害怕打针的孩子一样扒开你的裤子,给你来了一只大剂量的安定。你昏睡前的眼睛眨巴眨巴不肯闭合,直到被手术室大步走出的主治医生的笑容所照亮,它才发出最后一丝欣慰的回应。

        “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救治的居然是羽的儿子。这种始料不及的荣耀太过猛烈和巨大,毫无准备的人根本无福消受。因此,羽的忽然出现让我们医院如临大敌,所有人都阵脚大乱。好在羽做人自如,处事周全。她赶到医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走了所有的病人,把我们医院整个包了下来。接着,羽从全国最好的医院请来了一群最好的专家,儿科、内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皮肤科……甚至包括肿瘤科和妇科。最后,她遣散了我们原有的几乎所有的医生、护士,理由是她在她儿子整洁的病床上发现了一根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她的头发。这当然最大限度地替我们所有人保存了最后的自尊,我们感到无比的荣幸和惶恐。托你的福,到今天为止,我们开着无库可回的救护车已经一刻不停地在这个城市跑了整整七天。你倒好,从安定中醒来之后就遇见了那场雨,你甚至幸运到不必直接面对羽。羽是一位那么单纯而善良的年轻母亲,当她得知是你救了她心爱的儿子时,她仁慈到允许你在那层刷新的楼道里继续躺着,而没有把你像扔一把破老板椅一样扔下楼去。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羽再三嘱咐要求搬离的病人、医生和护士放轻脚步,千万不要吵醒‘送伞人’——羽竟然随口喊出你这无名小卒的外号。我们只好踮着脚尖从你身边走过,把各自的医用托盘高高举在头顶,注射器、手术刀和镊子在盘子里哐当哐当,没有人敢踏足你黑铁一般沉重的圆形睡梦。

        “你在那昏迷着,但那天似乎也没有人真正清醒。那个惊天丑闻传来的时候,那块巨大的黑云正在东南的天空凝聚,医院门口的我们不敢回头望也不敢向前走。街上愤怒的人们已经堵住了我们的去路,因为他们也已经获知了你的无耻行径——你居然为了获得和羽相见的机会,故意绊倒羽的孩子!城市的银幕和众人的手机上不停地播放那悲惨的一幕:一个被引诱的孩童从自家的花园里奔跑出来,奔跑的风扰动了沉静绽放的灰色花朵,他是如此无知和忘情,好像深知自己奔向的是一个永无缺憾的世界。他全速奔跑着,速度达到了惊人的1米每秒,小小的眼睛里空无一物,他的全身都倒映着路对面那把张开的伞的蓝,似乎对他来说,那才是更接近真实的天空。而当被那条罪恶之腿绊倒的时候,他像一只忽然被剪掉绳子的气球。短暂的飞翔之后,他撞上了那个在天上不停翻滚旋转的蓝湖,他像蝴蝶一样扑了一个空,头却重重磕在那排尖尖耸起的墁地砖上。现在说起这件事我还心有余悸,孩子总归是救过来了,可是他前额上留下的冰窟窿怕是要终身携带了。

        “你还能有什么遗憾?整个城市的人都见识到了你精湛的演技。甚至直到这个时刻,救护车里的我们才渐渐明白自己究竟受到了多大的欺骗和侮辱。我们怀揣着巨大的歉疚准备重返医院,向羽乞求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谅解,用于缓解我们暴雨般阴郁的眼睛。可是羽已经将医院的大门缓缓关上,她高高站在我们看不清的楼上,垂下的长发在空中飘舞,好像一小朵即将被风吹散的乌云。羽的目光凝聚在楼下的那一小块空地上,像春天注视着一块尚未萌芽的草地,这时我们才看到楼下的你!你端坐在一个破旧的真皮老板椅上,双手轻轻贴放在双膝上,昂首挺胸,眼睛笔直地呆望着前方。人人都在为这是何种残酷的惩罚方式争论不已,时而又面面相觑,任凭不寒而栗的风在彼此的心谷间飘来荡去。门却在这时候完全关上了。”

        白衣天使感慨地抚摸着那把可以旋转的真皮老板椅,她掀开送伞人长长的刘海,轻轻亲吻了他的额头。她转身离去,跳上那辆彩灯闪烁不停的救护车,彻底放弃了送伞人那条罪恶之腿,以及他即将和盘托出的全部故事。

        “让我们继续吧,即便结局早已命中注定,即便真相早已昭然若揭。让我们回到那个暴雨摧城的日子。”送伞人把头倒挂在椅背上,面色苍白,像一只被控干血的公鸡,他绵绵无力地说,“诚如白衣天使所述,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在医院的后门外,身下坐着现在这把可以旋转的真皮老板椅。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医院,像得救的人回头观望自己艰难求生过的荒岛。沸腾的人声隔着整个医院传过来,仿佛来自异域空间的召唤。我一只手拖着老板椅,另一只手不得不紧紧捂着自己抽痛的左胸。走了很长的路我才发现,尽管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对这个城市的标注能力,但我的双脚还是遵循了那神秘而无言的导航,冥冥中我渐渐明白,自己预设的目的地仍然是那栋不可进入的大厦。

        “就像之前我讲的,东南方向那座黑山即将坍塌之时,我正好走到了王队长的路口。我一改往日对他的忧郁和玩世不恭,第一次对他的工作报以赞许的笑容。因为这时候的我已经对原地不动和执迷不悔有了新的领悟,我想通过笑容在我们之间搭建一道惺惺相惜的彩虹。我几乎就要成功了。可就在这时,雷声爆裂,闪电奔腾,白昼如夜,倾盆大雨像老天爷打的一个又一个嘴巴子一样落在我脸上。王队长举着自制的交通指挥旗在雨里也摇摇晃晃,像暴雨里一支失去叶子保护的干瘪莲蓬。我十分幸福,因为王队长对毫无意义尸体的执着,让我感到自己从未孤独。他进了水的哨子也不断对我发出咕噜咕噜的声援和鼓励。同时,我又十分沮丧,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经过这个全城最安全的十字路口。但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从路上捡来的那把破伞已经被暴雨夺走,我必须赶在暴雨将我的小命夺走之前完成最后一次送伞的任务。在地下通道的这一波雨水退下之后,在下一波雨水涨起之前,我必须泅渡这场荒远无际的大雨。

        “我拖着那把可以旋转的真皮老板椅潜下去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我第一个赤身裸体跳进河里的初夏。椅子不停往下沉,好像我的表哥潜在河底抓住我的小腿不停往下拽。在春天,我的表哥曾经说过我一个冬天没洗的脖子和龟裂的河床一样干渴,而世界上只有河流能治愈干渴,因此我要对河流保持敬意,必须得大口大口地吞咽夏天的潮水。小时候表哥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教会我游泳的。如今,我为了对这个城市保持敬意,也必须得大口大口吞咽窨井里汩汩而出的污水,大口大口吞咽这些混合了城市体液的雨水。上岸以后,表哥就会把我带到城里,他要让我彻底告别岸上泥泞的野花,桥边苦涩易碎的杨树林,田野里萋萋萎黄的稻穗,雪里冻僵的灰色炊烟,远方空虚的干裂的村庄,他要让我彻底告别岸上的一切。而此时此刻我沉潜在水中,最后一次深深爱慕岸上的一切,并要在上岸之前偷偷再把刚刚爱上的一切统统忘掉。恐惧打开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了浮游的蓝藻、河底浑浊的漩涡、仓皇逃命的水虫、自行车专用道标志、涵洞水位警戒线、还有那辆已经淹死的小轿车,一切都和岸上的星空一样混乱、空濛、深邃,痛苦而迷人,我忽然明白了:哪都没有另一个世界。岸上人声嘈杂,但河水将那些毫无意义的声音切割成了在我头顶缓缓流淌的时光。宁静的代价是撕裂心房的窒息,是大口大口吞咽异物带来的强烈的呕吐感,是对岸的另一次渴望。水将这个城市的霓虹折射成虚幻的彩色光点,吸引着我痉挛的呼吸。岸上的那座大厦依然灯火通明,暴雨将它冲刷得宛若新生,孤独的人们依然在它玻璃的胃里蠕动。

        “上岸的时候,失去了水的拥抱,傍晚的冷风让我颤抖不已。我扭头看了一眼地下通道渐渐退去的洪水,那只黄金蟒正弯弯曲曲地游上岸来。我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拎着那把可以旋转的真皮老板椅,大步走向大厦下面的停车场。大厦的几个保安像往常一样发现了我,警觉地拎起了地上的防暴警棍。其中一个拿起对讲机,冰冷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向上级汇报着什么。我停下脚步,仰起头欣赏这栋我喜欢至极却又从未有幸进入的大厦。我知道它的完美来自我的想象,它的神秘源于我未曾踏足的遗憾。曾经有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非要进入这栋大厦,并且愿意为这件事付出如此之多无效的努力。今天我想就此事做一个统一的回答:那可是一栋有羽的大厦啊!还需要作更多的解释吗?那可是一栋他妈的有羽的大厦啊!

        “我继续向大厦进发,我想我身上仅剩的这点自由绝不能浪费在仰望之上。忽然,角落里那辆潜伏的豪华越野车亮起了刺眼的白色灯光,发动机轰鸣着像一头狩猎的饿兽。它向我扑来,倏然扬起自己的爪子将我的左脚钉住,我知道有些事恐怕要到此为止了,于是闭上眼等待那黑暗的血盆大口。但它没有再次扑来,愤怒的心跳反而渐渐熄灭。我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羽的伞掉落在离我三五米远的这个地方。车窗里黑洞洞的,空无一人。挡风玻璃上有一个白瓷的晴天娃娃,咧着嘴晃来晃去,从那晚一直笑到现在……”

        “要我说,你这一生活的总是不得要义。讲故事也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坐着自己的电动轮椅停在了送伞人身旁,他轻轻拍了拍他那已经死去的双膝,说道,“你既然不愿意讲,那我就把暴雨之前的真相说给大家听吧。”

        聚拢了七天七夜的人群在这时骤然散去,风流云逸。原本拥挤不堪的停车场一下子开阔起来,硕果仅存的是两个对坐在云端的弈者。

        “那天早上你又来到羽的院子门口,在路对面打开那把蓝伞,像往常一样在那枯等。谁都知道暴雨将至,好像唯有你一无所知。保姆和护工在搬一包又一包的防汛沙袋,他们要把往日那个容易进水的窗户彻底堵死。孩子在这时候跑出了房子,跑过院子,跑向那把打开的美丽的伞。他跑得太快太专心,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低头徘徊的你的腿。你看到孩子头在流血,趴在地上抽搐不已,你抓起伞,撒腿就跑。你跑到了王队长所在的路口才停下来歇一口气,你看到他仍在一言不发地指挥交通,即便雨已经开始落,已经把他淋透了也若无其事。你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励或责备,对着那栋大厦迟疑了一下,转身又往回跑。保姆们在房子里找翻了天,上楼下楼跑断了腿,一个个鬼哭狼嚎,泪如雨下。你才回到孩子身边不久,你叫的救护车就到了。直到救护车闪着刺眼的灯光呼啸而去,房子里的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孩子的事与你无关。但你今天仍旧要受这样的罪,一切都是你自寻烦恼,咎由自取,这谁都没有办法。也许你应该像红灯学学。他曾经和你一样渴望爬进这栋大厦,他甚至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随身带着一筐新鲜可人的水果来到这里请求进入。可我隔着玻璃都能闻到他心肠腐烂的气味。他说他希望获得除掉送伞人的授权,因为整个城市只有你知道他就是十五年前王队长那场悲剧的肇事者,他这个卑鄙的肇事者为了躲避报复,干脆娶了那可怜的蒙在鼓里的女孩以绝后患。虽然他也不想这样做,但命运已经将他逼到了死角。只要能获得授权,他绝对不会拖累这栋大厦里的人,并且保证会把事情做的漂亮。于是他拿到了那个蒸菜馆的店面,还处心积虑地改造成了一个水果店,静待你自投罗网。他在橘子里下好了毒,可他还是不长记性,十五年前那一车翻倒满街的青橘子已经成了死亡的提醒。这也不能怪他,谁也料不到你和王队长犯了一样的病。后来,他又来了一次,脸上挂满了痛苦的泪,他说送伞人不仅知道他娶了王队长的女儿,还知道了他现在的生活,更要命的是,送伞人每次来大厦送伞都要在王队长的十字路口停留歇息,你们之间的心照不宣让人不寒而栗。他反复强调说他的生活已经如此危险,不在乎顺着命运的旨意再错一次。终于,他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他身上那种内脏腐烂的气味再次隔着玻璃窜进我的鼻孔,我知道他已经做好了那个最狠毒的决定。

        “你的愚蠢来自于你想给煎锅里的鱼翻个身。你以为你救了孩子就是英雄了?成了英雄之后你就能进入这栋大厦?何况你遇见事情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拼命地逃跑。你逃跑的时候好像一个真正的罪犯,你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都带着一种劣质的罪。不然的话那段被剪辑的视频也不能那么精彩。说真的,我受够了你对羽这段旷日持久的骚扰,虽然羽根本不在这栋大厦里,她可以在这座城市任何一座大厦里,我想你肯定也是知道的。你的固执也许只是为了感动自己,你所做的一切只是试图让自己好受一些,谁知道呢?……好了,我所说的这一切,一是为了让你明白,这栋大厦没有做任何加害与你的事,甚至从来没有人加害与你。剩余的部分都是为了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送伞人从那把可以转动的真皮老板椅上站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破云而出的太阳,仰起头从下到上又看了一遍面前的这栋大厦。玻璃反射的金色光芒将他的眼睛最后一次照亮。他倒了下去,被压着的左腿从中间断裂开来,像一根朽木。他抛弃了束缚自己的腐肉,用简短而崭新的自由往前爬行了两米,耗尽了最后的热血。但他还是成功地摸到了那把伞。他扯开伞扣,轻轻按了一下开伞压簧,那把积蓄了莫名力量的蓝伞在地上弹了起来,欢快地跳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那里,像一朵献祭的蓝花。

 

                                                                                   (王瑞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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