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我们要彻夜谈论玫瑰直到美丽的晨星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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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

                                                                 文/ve

 

        这种头痛和以前的都不一样。

        眼珠挣扎了半天,王楚艰难地睁开眼皮。是落下来的房顶?他不敢想象,那些白得恶心的石膏板此刻离他那么近。他一直对那些可怕的类似石棉的纤维物质感到恐惧。是封了口的棺材?这么说还是死了。但为何有些许淡漠的光从棺材缝淌进来?他有些懊恼。

        是梦吗,另一个压抑的镜中幻象?他蓄力,试图扬起手去证实或摧毁自己的想象。然而他找不到自己的双手,他像鱼一样,能发力的只有身体。深呼吸吧,他下定决心。

        深呼吸带来的又是那种撕裂般的头痛。类似小时候在河边看到活剥兔子的那种痛——生拉硬拽,皮肉相离,血肉模糊,一种可视的具体的痛。那时候他就想不明白,那种痛是来自自己的内心,还是被砍去四蹄后在铁丝上抽搐的胴体。

        光似乎越来越强了。应该是阳光,他想,这个时候也只有无私的阳光肯眷顾他。他不觉得命运糟透了,比他惨的人比比皆是。有时候他只是单纯地憎恶生命。光的确越来越强了,还在不停地摇曳,呼吸顺畅了很多。记忆也随之润滑起来。

        张远远送王楚去火车站那天,一路绿灯。出租车上,小女孩被即将到来的诀别提前摧毁。他只有紧紧抱着她,默默感受那些顺着脖子往下流淌的泪由热变凉。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哪句话引燃了她心里小小的柴堆,他知道接下来该收紧自己身上的一万个喉咙。毕竟,再小的火也是危险的。

        张远远却觉得身体装满了冰块,又冷又沉。她恨死了眼前这个离她而去的男人,却又不由自主地拥抱他。他平时是火,野蛮而温暖。而今天他是冰块,是冷掉的陷阱。虽然他们在同一个车厢里,深陷在雪白的椅套里,他还死死抱着她,她觉得他已经千里之外了。

 

        “我最近没有再想那件事了。还有不到四个月。不到四个月,我就解放了。我就可以去找你了。但你能不能来见我一次。我会尽量控制自己。我几乎已经好了。”

        “那就好。是的,我答应了你的。但在那之前我不能去找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海边,看日落日出,捡贝壳,游泳。对了,我现在可以游得更远了,我游过了那些橘黄色的安全浮标,我以为会有人喊我往回游,但是没有人喊我,只有哗哗的海浪。你知道我很擅长在水里悬停的,我的脚只要微微地动几下,就不会沉下去。深处的海是紫色的,天是灰色的,那些大轮船缓缓滑行,变成光点。”

        “我也要游到海的深处。但我从来没下过水呀。我会淹死吗?”

        “不会的。我和大海都不会让你死的。”

 

        他的确那么说过。而她想不到的是,在那座短暂的相聚小屋背后藏着那么多的荆棘丛林。很多次她看到他红着眼睛,仿佛那些离别之夜他都没有合眼,全都用来穿越它们。他用疲惫的嗓音安抚她,用砂纸般的手,把她打磨得轻薄透明。

        今天,他要彻底离开她,回自己的城市。王楚不知道自己找的这个借口有多烂。她想,“自己的城市”?多么矫情的词组。她只是偶然出生在这里,从未以此为荣,也没感觉自己从属于此地,更不会傻到认为这个城市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总是太自以为是,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准备的,可以大开杀戒,可以自取所需。如今王楚也成了这样的人,在爱情里自取所需之后开始大开杀戒。原来他并不是完美的人,他露出了自己深藏许久的劣性。这样也好,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离开他,可以不爱他的因由。

 

        还有三个月。我觉得自己状态不错,排名基本稳定在年级前十。但是我妈还是不满意,她总是说她做了统计,这几年有不少的‘年级前十’临阵失足,跌落神坛,还是考前五比较稳当。我很烦,但也没什么办法。你当年考试之前最常做什么?做试卷吧!哈哈,我就在做试卷。”

        “真棒!你要相信自己,能考年级前十的都是天才。我那时候没有认真对待,最后几个月和前几年一样都是瞎混过去的。所以你看,现在我的工作没有别人好,也不是很快乐。而你,只要抓住机会,会鱼跃龙门的。”

        “我跃过了龙门上哪里找你呢?我们一起跃。”

        “哈哈,我已经跃过龙门了,现在龙门客栈8306房间等你呢。”

        “坏人,讨厌。我要下了,我妈一会来检查我。窗外星星真多。”

 

        他还是走了,嘴里衔着车票,双手提着这个城市的所有。他一直说他是高级民工,但此刻一点也看不出来高级在哪里。他佝偻着混入人群,像一小滴墨水掉进水池里迅速化开。他确系属于那群漂泊的人,他在拥挤的人群里川流自由,连利索的检票动作都带有某种特殊的火车站气质。他没有回头,穿过一扇扇玻璃门,径直走向自己的站台。张远远忽然明白了,那张非衔不可的火车票,除了能把他顺利送到海边的老家,还能抵挡她最后一个幼稚而留恋的吻。

 

        “今天有个疯子对我表白了!我吓死了。他说他不考了,秋天直接去美国读大学。我推开他说:‘管我什么事啊!’。他说:‘我只是告诉你。恐怕以后不会再见了’。他还让我好好考试,看看能不能以后也去美国。好好的我去美国干什么,我要在中国,我要陪你去海边,呆一辈子。”

        “我当年也是这样。只不过我没有去美国,我回了老家。那个夏天我才敢下海游泳。第一次我几乎是趴在岸上打水,但也喝了很多水。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以前我常常去偷看她游泳,但我终究自己学会了游泳。希望她也去了美国,和他来一场热烈的不伦之恋。哈哈哈。”

        “不算不伦之恋好吧!算算也就差了十来岁呀。”

        “其实后来我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她嫁了一个男人,正常年龄的男人。所以你不用担心美国的不伦之恋了。去做今天的试卷吧。”

        “什么是‘正常年龄的男人’?你正常吗?”

 

        光停止了晃动。王楚蜷起双腿,把积攒的所有力量都汇集在腰间,同时,双肘顶着地面暗暗发力,为奋力一跃做好准备。

        所谓的鲤鱼打挺原来这么不实用。他像一只遭遇了当头一棒的笨狗,双手护头,缩成一团,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刚醒来时的那种头痛已经所剩无几了。仔细回味,那种痛更类似重感冒之初,眉心和鼻腔之间被冰锥凿开,冷风冲灌进来那种痛。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更高的,更熟悉的天花板。

 

        “我今天路过你住的地方了。虽然你不肯告诉我你在几栋,我也不知道你在几层,但我还是路过你住的地方了。我能感觉到你温热的存在。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你不要担心。我是去五中参加四模考试才路过的。你最近在干什么。有没有很想我。”

        “当然了,我一直都很想你。我一直在上班。老板把我派到外地一段时间,估计一周吧。如果这期间你没有收到我报的平安,你不要担心我哟。”

        “好。但我每天还是会按时给你发消息的。你不能回我也不要紧,你好好的就好了。我这次考的不太好,第九名。化学多错了一个选择题。我要恶补了。你乖乖的。”

 

        王楚把火车票撕得粉碎,撒向缓缓开动的列车。他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着车窗里茫然的人脸。这些原本善良的陌生人把他当做没赶上火车的傻蛋,渐次喜逐颜开。他不得不配合着露出失落伤感的表情。列车越来越快,抽走了站内的大部分空气。车站的提示广播逐渐清晰,认真提示着那些确定或应该离开的人。

        王楚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那些天花板被他从低看到高,又从高看到低。直到第二天邻居张强过来替房东收租,他强忍晕眩去开门,无意看见镜中的自己,才证实了这些天的苍白。嘴唇裂开了几道口子,血痂层层叠叠,像熟裂的瓜果。他出去喝了一口水,嘱咐他再次把门锁上。

 

        这是他的房间,应该是。一张木板床,一个没有书的书桌,一个简易衣柜,门旁有镜子。一切都符合群租人的标配。还有那个陪了自己多年的笔记本电脑,显示器右上角贴着一小块悠嘻猴贴画,那是张远远的残留的稚气。只有那个把好好的阳光摇碎、和风一起故弄玄虚的窗帘是那么陌生。淡蓝色的尼龙绸,印着无数条花花绿绿的卡通鱼,边上是清新的波浪花纹,它无论如何是不属于这个房间的。

 

        “这次作文得了高分。但我不敢拿给我妈看。张老师说我写得很大胆,想象力很丰富,还问我是不是看了《情人》之类的书。我哪有时间读小说呀,我就把我们的故事简简单单写了出来,甚至主角的名字用的都是我的ID。”

        “小说都有结局的,但我们的故事才刚开始。你能预测未来是吗,我美丽的流亡者。快说说你擅自虚构的我们的结局。”

        “结局很惨的。中年男主的抑郁好了以后,残忍地抛弃了高中女主角。前面情节copy了我们的故事:二人在网上自杀互助小组相遇,他为了救她故意约她一同‘自杀’,他的成熟炽热挽救了她的青春迷惘,她的单纯美好治愈了他的沧桑乖戾。”

        “男主角是大坏蛋。女主角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她没有特别特别伤心吧,没有重新走回老路吧?”

        “我做了开放式的处理。我只写到‘这美丽的流亡者,一步一步走向大海,海水慢慢挤压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像腌好的鱼一样紧实,心却空到渴望填充另一片颤栗的汪洋’。”

        “刚才你说他为什么会抛弃她?”

        “他厌倦了她的单纯美好。”

 

        他绝对不会让这个女孩走上绝路的。17岁,正是花季雨季啊。王楚不禁咂了咂嘴。17岁,多么美妙的姑娘!不用说,小组里那些假装抑郁口口声声要死随时随地能死却总没死成的家伙们一定也在流口水。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成功死掉的人不会再在小组发言,而没死掉的人绝不会失去对鲜嫩肉体的热望。

 

        “我的父母都很普通,也许他们年轻的时候也踌躇满志过,但他们逐渐老了,变得顺从和懦弱。但我的出现和成长激活了他们沉睡的英雄梦想。他们忽然觉得有人可以继承他们的人生理想,延续所谓的家族荣光——其实他们祖上都是地道的农民,哪有家族门第可言。我当然也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希望我以后生活得更好。我也渴望变得更好,让生活有更多的选择,让生命多姿多彩起来。但现在我真的受够了,他们无休无止的叮咛,欲望一般不加节制的期望,更好的名次,更好的大学,我的心弦一次次绷断,直到无弦可换,我想毁了生命的魔琴。

        “我第一次割脉是在高二,我数学第一次考满分。公布成绩那天,全班人都站在楼道,按排名顺次进教室挑选座位。我前面只有一个人,他头也不抬地坐在讲台左边那个位子。我收拾起讲台右边的我的东西,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班主任惊呆了,狠狠地一直盯着我看。在楼道里的时候,一个花里胡哨男同学一直跟我搭乱七八糟的讪,我看见他脑袋后面的玉兰花开了满树,我想走过去摘下一朵,放在鼻子下闻闻,或者别在头上,换上白裙子,让谁帮我照张相。但是班主任很快就喊到了我的名字。

        “晚上,我妈说,终于考了满分,总结一下上次为什么没考满分,同时保证下次也考满分。她和我说话的时候门半开着,她在帮我爸爸准备明天的午餐。我发现台灯下面有什么一直在闪着光,原来是她给我新买的美工刀刀片。我右手情不自禁地拿起它,平放在左手手腕上。冰冰凉凉的,还有一点痒。划第一下的时候,并不疼,只有一道白色的印子。她在做豆干炒肉,豆干的腥气飘了过来。我听见了她肩膀疼的呻吟,还有持续不断的拍打声。我忽然就下了狠手。血慢慢流出来,滴到满分的试卷上,洇下去,哪些几乎满分的试卷也平等地沾上了我的血。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刀片划开的好像是构树,乳白的汁液不断流出来,我相信自己有足够多的汁液可以一直流下去。

        “我忽然听见朝向我的脚步声,抓起试卷,我慌忙冲出门溜进卫生间。我用毛巾箍住手腕,坐在地上默声流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哭,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连泪滴到地上也没有声音。血很快就止住了,彩色的毛巾粘连在伤口上,我的手腕像被蛇咬住一样,有种扯不掉的疼。”

 

        那种头痛几乎消失了。

        8306。

        王楚确认了自己的房间号。他没有看到门牌号之类的标识,但他已经确定这是他的房间。房东把自己豪华三居打成粗劣的6间隔断,出租给爬过这个城市天空的异乡蝼蚁,在王楚看来,这是一种莫大的善良。很显然,张强之流并不能理解这种善良。他总觉得这些人好吃懒做,一年到头就坐等刮剥民脂民膏。于是他们尽可能地让公用电器超负荷工作,在雪白的墙上猛钉水泥钉,用发泄一般的力气摔门,或者故意不锁大门,期待与己无关的盗窃。

        而这与己有关的小小的房间,一直充满沉闷的灰。他始终一事无成,却不得不一天天老去。他厌倦了同是凤凰男却风生水起的老板,厌倦了兢兢业业唯唯诺诺的同事,厌倦了成功学,厌倦了老乡会,厌倦了本地20分钟免费通话套餐,厌倦了礼貌性上床,厌倦了煎饼里的薄脆,厌倦了下午四点在地铁里痴情拥抱的少年情侣,厌倦了石膏板另一边强忍渐强的叫床声。他厌倦了一切,但他知道自己可以撑到最后。毕竟人人在走向失败和毁灭,只不过遵从命运,各自绕行各自的弯路。

 

        嘬了一口烟,眯起眼,王楚下意识地翻了一眼天花板,晃着腿回复到:

        “割腕太疼,而且容易失败。血流的到处都是,黏糊糊的,洗都洗不掉,给保洁阿姨添麻烦。不如烧炭吧,低碳环保无污染,在梦中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好啊。我怕我买不到炭,哪天你请我吧。”

        “好。哪天你确实不想活下去了,不要再傻傻地拿刀划拉手腕了。你来找我,我是小组里最专业的自杀帮教员。”

        “那你怎么一直没成功死掉?”

        “一个处男做鬼也不甘心。”

 

        王楚吻起了那些微微凸起的细长肉瘤,那些蜿蜒的干枯的河流,那些青春岁月里最初的刀痕箭瘢。那些愈合的伤像是仍在低诉的唇,而此刻她的唇已被他的吻封缄,他看到了那天默声流泪的她,那双微微闭合的眼睛,小小身躯里流淌出的莫名的巨大的绝望。

        “我第二次割腕在升高三的第一次摸底考试之后。我考得出奇的差。理综选择题错成了筛子。晚自习下课我不敢回家,躲在离家不远的河边。河堤上剩下零星的老人在锻炼最后的身体,狠命地拍着自己的手,往昏昏灯火的楼宇跑去。一对情侣被黑夜黏合在一起,坐在黑色的草地上,像两块烤焦的饼干。醉汉在桥下不停地撒尿、呕吐,使整条河流发散出一种难闻的腥味。我坐在草地上,摸出铅笔刀,仰起头并没有星星,天空混混沌沌,月亮把一块狭长的云彩烘成石英岩,我想,小刀也许可以在我的身体上划出星星。”

        “那你这次又是为何,你这么年轻就非死不可,难道人真的会走投无路吗?反正我是彻底活够了,你要是确定,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个最专业的自杀帮教员现在就开始动手了。”

        他点燃了炭盆。燃烧的松果和沉香木散发出缠绵的幽香。

        “我并没有走投无路,相反,我是确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而且,坏人,大坏蛋,你现在也该甘心了吧?”

        “你睡吧。睡醒了,我们一起上路。”

        “你说错了。应该是‘睡着了,我们一起上路’。”

 

        王楚用处男般紧张的温度抱紧她,蝠鲼一般张开自己的受器,最大限度感受她鲜嫩的肉体和稚嫩的灵魂。他觉得自己跟那些吸人精气的妖怪没什么两样。从第一个失恋要自杀的女孩开始,这是第九个了。他喜欢上了那些濒临绝望的女人。对,喜欢上。以互助自杀为名,开好房间,坐下来点着烟,等着她们背着自己绝望的尸首前来,经历一番诉说、恸哭、沉默的自残自戕,历经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疲倦,然后主动寻求盛泪的肩膀。很多人止步于在他怀里大哭一场,他也并不懊恼。这些人并不是真心寻死,只是寻死了真心。若还有人坚持一了百了,他会拿出只装了劣质沉香木和公园捡来的松果的炭盆,点燃死亡的生命之烟,像哄顽劣的孩子一样哄她们睡一觉。当然,有的只是睡觉,有的却是睡觉。

        天亮的时候,他希望所有人都能活着走出去。他是救人的圣徒,也是害人的恶魔。这种身份的矛盾冲撞和切换让他获得继续生活的快感。他几乎沉溺于此。

        没有风的窗帘一动不动,但还是有不知趣的微光不请自来。烟雾在黑暗中升腾起来,被胶带封口的烟雾报警器红灯安静闪烁,像死去的张远远的均匀呼吸。

 

        “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附近的农田都在焚烧秸秆,天空灰蒙蒙的,我眼睛有些疼。上次体检检查出来怀孕的那个女生退学了,据说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就这样毁了。太可怜了,孩子的爸爸不知道是谁。是不是你的,大坏蛋?”

        “哈哈,我又不是摧花狂魔。我已经定好了车票和房间。其实没必要的,你完全可以住在我家里。但是你肯定怕见我爸妈。算了,虽然海离我家很近,我们还是住外面吧。这一切有一个大前提哦,就是你好好考试,记住是好好考,不是考得好,当然你一定能考得好。你正常发挥就可以。”

        “比我妈还唠叨。我不能正常发挥你也得带我走。”

        “好,不管你考得怎么样,我都带你走。”

        “我们在海边除了看日落日出,捡贝壳,游泳,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还可以捡‘蓝眼泪’。‘蓝眼泪’是一种蓝色甲虫,在海里和滩涂上,发着萤火虫一样的荧光。你如果捧它在手里,它会轻轻跳动,把你的小脸映得蓝汪汪的。但是离开了海水,它的生命很短。等它们不再发光了,我们可以把它们埋在沙子里。然后我们再去草地上找萤火虫,我知道哪里有蓝色的萤火虫。我们可以把萤火虫装在玻璃瓶里,放在海边小屋的木头窗台上,这样你的眼里就永远都有蓝色的火焰了。”

        “我才不要把有翅膀的东西放进瓶子里。我想吃西瓜啦,你家有西瓜吗?”

        “有的。金黄的麦浪上面是防风林,防风林下面都是深翠的瓜田。西瓜们个个都是大胖妞,个个都深深陷在沙子里。西瓜花很好看,像黄色的星星落在绿色的海洋里。西瓜的藤蔓一直伸到海水里,像是要打听谁的下落。”

 

        王楚站了起来。打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取代头痛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眩晕。低血糖?低血钾?管它呢,至少还活着。王楚想,但镜子中的自己真是可怕,樱桃一般发紫的嘴唇,面瓜一样的白脸,还有脖子上的让人抓狂的紫癜。他拧开厨房的自来水,大口地灌了起来。

        风不断吹来,他坐在水池下面,从蜷着的双腿空隙中可以看见自己的窗帘,风搓揉着窗帘,鱼群欢快地游弋着,像是在天空翱翔。残存的夕阳从背面烘烤着窗帘,那些鱼逐渐被烧焦,发黑,冒出灰白的烟霭。

        他的窗户开着。

        公共的大门被穿堂风推搡着,不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王楚记得在之前某个时刻,所有的门窗都是关好了的。他惶惑地走出厨房,走向那扇不安的铁门。

 

        “送你回家那天,我并没有走。我悄悄跟着你进了站,我也买好了票。我这次不会放过你,你也无法再次食言,我要跟着你回你海边的家。但你却没有上车,我以为你是舍不得我,不走了。我高兴得想过去一把抱住你。但你站着撕碎车票的样子太让人害怕了,我怕你看见我又黏着你,你会跳下站台。

        “等你走的时候天都要黑了,我看见你从出站口出去的时候被检票员拦住了。从补票到出站你都没有说一句话。我跟着你,看着你跳上了回‘龙门客栈’的801路公交车,我才知道你根本不是要回家,你只是要离开我。

        “晚上回去我才明白,你离开我并不是玩够了或者不爱我。你是怕和我在一起有压力,你是怕我成为你的累赘。我在恍惚中体味到了,你是真的喜欢我才导演这一出闹剧离开我的。你为什么不敢面对呢?或者你是怕以前那些事?虽然以前你也是把我骗上床的,但我从未后悔过。毕竟那时候的我只是行尸走肉,是你救了我,借给了我一点灵光。甚至我已经顺利完成了高考,只要我们一起努力,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幸福的,对吧?

        “所以第二天我去找你了。你也该发现我换的窗帘很显眼吧。哈哈,在新民路一眼就能看到你的窗户,那些鱼真是可爱极了。但我当时要给你换窗帘并不是为了标记你。你屋里太素了,需要一点颜色。你以前的窗帘真是丑死了,挂起来像两块裹尸布。可是你不在。我看见一个光膀子的男人在锁你的门,然后挨家挨户收房租,那是你的房东吧,肥肥胖胖的,脖子很白。我还没问他就说你不在,我问他你去哪了,他说你可能回老家了。我知道你不会独自去海边的,因为我们要一起去的。虽然你无限期推迟了我们的计划,但那始终是我们的计划,不是吗?”

 

        除了大门,所有住户的门也都大开着。门鼻子都耷拉着,锁掉在地上,木板门上的坑痕在哭诉:它们是在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被某个怒气冲冲的钝器强行砸开的。王楚推开张强半开的门,一种腐烂的恶臭将他逼了出去。

        王楚知道自己完了。

        警笛在楼下尖锐嘶鸣,救护车刺耳的刹车声响彻小区。特警顺着墙根执行战术围捕,突击小分队“噔噔蹬蹬”的爬楼声近在耳边。破拆器瞬间把锁套炸开了花,防盗链被卡钳应声剪断,木门被突击队员一脚踹飞,隔断房的小铁锁砍瓜切菜一般四下纷飞。一氧化碳中毒的五户居民被火速抬出。目前死伤情况不明。但已有一个大白胖子不幸死亡,尸体已经发臭。肇事者已被警方控制。据悉,肇事者是一位职业自杀帮教员,曾害死多人,如今终于自作自受,死在了自己的出租屋里……咦,咦,肇事者呢?

        肇事者像个老鼠一样躲在床底下,支支吾吾,自说自话,苟且偷生。

        这位最应该死的肇事者躲过一劫又一劫。烧炭没死成,警察来抓自己却侥幸滚到床下。他自作聪明地选择了一个大家都不在的假期,谁知由于酗酒嗜烟搞错了时间,连他平时最好的时常帮他垫交房租的哥们也难逃一死。

        王楚用椅子顶住打开的大门,把那些关不上门和窗认真地打开。清澈的风缓缓吹进来,屋子里的黑暗被外面的黑暗一点点稀释,仿佛达成了某种意外的和解。他点上烟,尼古丁的苦味在舌尖荡漾开来,苦涩的笑也在脸上荡漾开来。他的笑来自张强房间发臭的猪头肉的残局。但是这一切和窗外的夜幕一样,都无人知晓了。

        他把自己的门缝用胶条封死,拧开了煤气罐的阀门。该死的张强,垃圾倒的不及时,煤气倒用的很勤。但是够了,这些残留的丙烷足够麻痹他的罪恶,杀死他的绝望。而在这之前,乙硫醇会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回忆。

 

        “我又一次加入了那个小组。很多人真的已经不在了,那些ID永远不会更新了。不是你说的,群里都是像你一样的骗子。对不起,我真的觉得自己扛不住了。我都已经上了大学,我的却还父母一次次更正我,说‘以后别在亲戚面前说你上的大学,你上的是大专,你不害臊我们还觉得害臊呢。要么你就编一个谎话,说你上的师大,反正你学校也是师范类的大专’。我每天都在网上查‘大专是不是大学’,网上只有大专生和本科生的对骂,没有观点和结果。我想找你,但是你也不回我的消息。你这次是真的走了吗?看见回复我。”

        “今天,我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心理老师很耐心,她托着腮认真听完了我的故事。我以为她会为我的经历痛哭流泪,谁知她只说,孩子你能上这个学校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知道多少人想考考不上吗。未来你要面对的事情比这复杂痛苦一万倍,你一定要坚强一些,这点坎都迈不过去,你以后会吃大亏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自然,几乎都没有停顿。这让我愈加感到自己太矫情,太作了。这简直是一个死循环。我到底是不是太作了?看见回复我吧。”

        “我通过各种办法都联系不上你,我着急死了。我联系了群里的Alex,和她见了面。她竟然也在找你。她说你曾经也救过她。你能跟我解释一下吗?难道你真的是骗我的吗?快回复我!”

        “我和爸妈吵架之后出来了。他们还在为我的学校喋喋不休。他们不要我了。你还要我吗?你在哪里,我真的找不到你了。我想你应该在家里。我买好了车票,我要去你找你,你在海边等着我。”

 

        “你在干什么?!”女人拉住男人的手,大声斥责道。

        “我们不能见死不救!”男人继续用脚去踩我的炭火。

        “可是他害死了我们的女儿!就是他!你看那窗帘,那是远远的窗帘!他害死了我们的宝贝女儿!”女人歇斯底里起来,开始抱头痛哭。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是我们的自私害死了她!你看看那些聊天记录,他是要帮她啊!”男人痛苦继续痛苦地摇晃着我,“你快醒醒,快醒醒吧!”

        “我的女儿啊,我的宝贝,我的女儿……”女人捶胸顿足,不停地拉扯着窗帘。那些鱼受惊了似的蜷缩一团。

        我努力想睁开眼,然后坐起来对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争吵的声音太大了,我觉得很烦。再后来他们的哭声越来越远,我觉得很累。而且昏睡中有人不断对我低诉,说着我们一起在海边的那些日子。那个声音应该是张远远吧。其实我根本没有带她去海边,倒不是因为她考试考的不好,而是我根本不想跟她再多在一起了。还有,我的老家在内陆,我一辈子根本没有去过任何海边。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骗到了她的身体,而我也帮她完成了考试,我甚至还救了她一命。如果这是一笔交易,到了提货走人的时候了,去他妈的云恨雨愁。对,我该一走了之。可是一次一次,她来出租屋找我,送上门来,那么年轻的姑娘,我一个寂寞男人,偶尔不坚定一下也不算过份吧?可是后来她居然口口声说爱上我了。我觉得她太过份了,虽然我以前也说过喜欢她,爱她,但那都是演戏,我跟她说过无数次我是骗她的。可她不信,甚至觉得我演戏骗她都是为了爱她,真不知道她相信什么。其实我那天真的想走的,只是有一点点点点担心她,因为我走的时候她泪流的太凶了,她冷得像个冰窖一样。她说她相信那一点点点点担心就是爱。我才不相信呢,除非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像以前一样扑在我怀里,边哭边说爱我……

 

        王楚站在河边的废窑上,刚刚打开的手机上密密麻麻的信息提示音射穿了他的心。

        “我不怕你骗我,只怕你不要我。我看到了海,我们的海。它沉重无比,却直入我心。”

        田野里一片金黄。熟透的庄稼也下定了决心,因此并不害怕收割机的利刃。油亮的防风林被东南信风吹得向西北倾斜,像凝固的蓝色海浪。一个拾穗的孩子踽踽独行,一步一步走进窒息的麦茬地的中心。她傻傻地以为曾经点燃她的人口含火焰一直在那儿等她。他的悲伤的流亡者,连行差踏错都是那么美丽。可惜,他并没有一直守候在海心。

        他只是紧随其后,跃入了另一片颤栗的汪洋。

 

                            (完)2014.6.15



(ps:此篇小说属于修改不动的草稿,故事、结构、情节和行文多有不妥。希望看过的人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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